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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赵冬妮

 

我住在彦根城町二丁目。最初外出归来,下电车后无论夜多深,都要步行,从车站一路走回住处。那时还是秋天,金桂花的香气比白天浓郁。巴士早就收了车,四五辆出租车在平静的夜晚亮着顶灯,候在路边,我从一旁经过,没胆量问津。连住所都不会说,就只能赖之以双脚,在语言的断桥面前,静默退却。后来我问老师,城町二丁目怎么说。我试着读,并一下子就记住了。实实在在的一个名词,几个音节却轻盈,像绸子,或其他的什么,总之我凭空想起了“读夏《归藏》,用之以飞行也”,然后我就很实际地用之以坐出租汽车飞行了,上车后不等落座先报上地名,途中遇司机反问路,也能左转右转地应声指路了。

一幢二层楼的公寓,上了楼左手便是。刚住进寓所那天,直觉得诸多简陋,心里早有着准备,真见到时还是一脚踏了个空的感觉,于是就笑起自己有点痴,是太想住知堂老人笔下描述过的日式房子,另一层的原因,是幼时在家乡也曾经住过,大致差不多的房,木拉门,前后门幽暗的玄关,可以睡进小孩子的壁橱,这些都是记忆,自己有点重温旧梦的意思。公寓里外屋转转,其实南北两室,地方不小,连书柜都有了,立在卧室的门后,桌上还有一盏台灯,拧开它亮了,随后跳着一闪,不知怎么又灭去。浮生羁旅,在一地住上一年半载更不过是须臾之间,况身无长物,依古诗戏谑,“大树大皮裹,小树小皮缠。”更好,洒脱自在,也不可谓不风雅。不出两月,书将柜子第一格填满了,赶上京都游旧书肆,书无论厚薄,一律五百日元三本,价低得心都长草,当时千挑万选,拿起放下,乱草堆中唯有两难,一是爱恋不舍,二是又怕日文终无长进,书搬回去日后读不动。最后还是连拖带抱地,两大捆书跟着我们走过了京都伏见奈良几地,一路书队伍里又小有添加,最后回到了彦根。日子过起来了,还没那么地洒脱。

有一只平底锅,不厌其精地清煎正是时令的秋刀鱼。秋刀鱼大人内脏清苦,装盘前微撒细盐,吃起来别有风味。学会了食酒粕后,好像整个冬天的晚桌,都有酒粕酱汤。牌子不同,每家包装袋的背后,都简单印有食用说明,但大都是片假名。片假名呢,就是汉字丢掉的盔卸下的甲,我一个个收拾了读下来,拼凑起弄明白意思,做到大致了然,其体味还在于个人。几块酒粕放在小碗里温水泡软,细细研磨调好,然后倒入滚沸的汤锅里,浓醇的酒香立刻飘出,满屋子都闻得到。在厨房准备晚饭时,准是六时整,彦根古城的晚钟响起,悠长的钟声穿过暮色远远地传来,汤锅在炉灶上咕咕沸腾,加了酒粕的魳鱼汤变成乳白色,里边正在煮大块大根,蒟蒻,和一截刚丢进不久的郁绿葱段。我停住了忙乱,捕捉那钟声的一波波余韵,天地清远起来,尘世在鼻息下仍旧热气腾腾。

厨房和客厅的窗子朝南。卧室朝北,彦根城天守阁也同样在北,两者相距很远,中间隔了两重堀两层郭堀为濠,也为护城河,四百多年前江户初期,彦根城建天守阁,城下开三重堀,内堀中堀外堀,内堀的内侧为第一郭,内堀和中堀间为第二郭,中堀和外堀间第三郭,我住的城町正位于此郭,此外还有另第四郭。我很奇怪,始终迷惑为什么房间面南,钟声反倒更有回荡感更加清越,而在北边卧室就不这样。卧室极其安静,床靠在窗下,晚上躺在被窝里,黑夜之长和寂静,漫漫地没有尽头。有时候会突然醒来,尤其是深秋一过,在冬季清寒湿漉的空气中,慢慢弄清了自己身处异乡,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,仿佛夜半钟声随时都有可能到来。其实不会,白昼撞钟,一日五回,早六点自晚六点,在我子夜神游时,恐怕打钟人早在梦乡深处了。

那中年男子,我曾见过他缓步从听钟庵走出来,是打钟的时刻了,他迈上石阶,沉稳地击响了报时钟。那是刚到日本,去学校报到那天国际部赠几张游览券,有截止日期,仅剩有一天了,东放下手头的一堆杂事,我俩和学生一同匆忙忙上了彦根城。看过天守阁下来,转出太鼓门橹,行不远就是听钟庵。那是申时三刻,一声两声三声,虽不是晚钟,但悠长的震颤声中有些苍茫气。透过钟架望出去,远处城下町青瓦成袂,钟声一波波盖过去,久久不散,该不该说是“声闻数十里”?

钟声总是不意中响起,我也从未有过惊异。走在街上听了,觉得有古意,尤其午间十二声击打,一声衔着一声,脚步缓下来,大概地觉得自己好像在续命,“但是”,清少纳言借和歌写道,“你这是多么长久的逗留啊。”在北京,我住的是大钟寺后身,去看过那里的明代永乐大钟,钟有两层楼那么高,又大又古老又精美,钟体内外铸满汉梵经文,据说击打时字字皆声,很可惜我一次也没听到过。北京高楼林立,风沙不过,盛夏午后,暑热使万物昏昏欲睡,我在厨房借流水洗着青菜,绿窗子半掩着,谁家的收音机在唱戏,传来了“海岛啊冰轮初转腾”,梅兰芳的贵妃醉酒,听了人一时恍惚,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。这凡俗,也可贪恋,偷活了片刻,还计较些什么呢。弘一法师每次落座之前,总是先把椅子拍打拍打,以使藏在木缝间的小虫子抖落出来,免得把这些小生命挤压死。有时我就有种被抖落出来的感觉,活着活着,却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间逃生了,侥幸和庆幸的心就都有了,再远远地对世间慈悲回身一拜。冈仓天心曾借他人之口说起过,茶道的精髓中最大的快乐就是暗中行善,彦根人生地疏,我觉得钟声给我的也是这样,有幸遇到,那异乡便也不是异乡了。能够时常走在钟声回荡的街道,一个人还能怎样呢,至少会感到自己是在活着。有时候觉得离彦根城很远了,还是会被钟声时常所包围,或者说被击中,不管走出多远,它都会超过我,并且折返着兜转回来,好像专门跑来跟我算笔浮生帐。

深夜不眠回想着这些,暗念这钟声的物性,是可物之物,又是不可物,几近一种大清虚。但落在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,这钟声一半为故乡,一半入客船,还有一些些俄而来俄而去,无袂可执,可这于我来说,在我这里,也并非什么异物。反倒在实际现状中,该把自己算作一个异物,他者,像本雅明说的,是一块地方的“直立闯入者”,这才是一向渺小过活的我不能不挂虑的。不过是换了把椅子。哪一把木椅子都有它的间缝,悲欣交集的是,在日本,我是人群中的旁观者,我却是某些事物的知己甚至同类,其实这个我,做减法后已被砍去了一大半,剩下来的只是更小。寒夜生湿气,醒来伸出手在窗台摸到一把细水珠,在手机屏摸到一把细水珠,在后半夜,有时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会蓦然摸出一把来,便急忙地收回手放进被子里。试着弯曲下,指节缝里都是胀痛,一根根捻按手指,特别是左手无名指,它是最被冷落的,所以容易受病,平日里用它不着,忽略它,丢在被子外,等于是被放弃了,哪里还管受不受冻。右手的无名指同样也无名,但却是执笔写字时的支撑,本能地就懂得保护起它,藏进厚被子里。他者也会受伤,直立很可能不过是种姿态,很容易倒下,失去闯入的力量。小至指节受寒生痛,就会特别想念起中国北方床单的干爽、暖气,以及阳光的味道。故乡只有身在不在那儿时才是故乡,故乡是离开之地,是种回望,而我早已经决定收回回望,不再想故乡了,但疼痛将你打回原形。

 

初到彦根时,有时出门上街,就单纯看房子,江户时代老住宅,在城町就有两处,也不用跑出很远去。旧区域的格局还没变,下鱼屋町在我居所的斜后身,桶屋町更近,出门向东不出几百米。鱼屋町,桶屋町,绀屋町,简单说即是同业者集聚区,所有做鱼类生意的都住鱼屋町,桶匠在桶屋町,染坊都在绀屋町,至于另外还有的连着町,四十九町,也在城町二丁目内,我却是怎么也不懂了,到底是做什么的。所有这些町名如今都成了古董,烙在铁皮牌子上,白底黑字,那也是彦根城的历史记忆呢。在城町,我时常走过的一段路上,也就是在下鱼屋町,有间二层木结构老屋,墙壁文字板上写着:“旧广田家(纳屋七)住宅”,在过去是间鱼铺,“纳屋七”是屋号,江户时代的旧事了,期间不知几经更迭,也不知现在的屋主是何人,从所贴小广告纸上看,已经是用来做私家教室了,同时还有特别提示,其间有WIFI。但每次经过里边都是静悄悄的,屋檐上的一文字瓦,细格子窗苍古沉着的褐色,也一律是静悄悄的,我也静悄悄的,当街而立,眼前整整一条街望出去都是混合了阳光的深褐色。

 

 

纳屋七的隔壁是同样的一间老宅,我进去过一次,坐在长案前喝抹茶,一只暗绿瓷碟上,上面盛块深栗色羊羹。有多久没吃过,差不多都要忘记了,羊羹圆美精妙半透明的边缘,是我小时候最看不够的,觉得深邃神秘莫测。我总是小心地,先去咬糖化的那一端,有些发白,被锡纸挤压出带褶皱的薄边,在齿间细咬,有些发沙。有些自我消失了的感觉。幽暗的,模糊的,连瓷碟的边缘都在消融的。阳光在身后,被自己的身体隔开,更被一大扇木条窗隔开。屋内是幽暗的,因为做了设计师的工作坊,即便幽暗也能嗅出没有居家的味道。直觉得四周高大,空荡,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。知堂老人将他喜欢的日本旧式住宅的描述下来,我读了也跟着喜欢,体会它是这样的一种:小当中有风雅,“四席半一室面积才八十一方尺,比维摩斗室还小十分之二,四壁萧然,下宿只供给一副茶具,自己买一张小几放在窗下,再有两三个坐褥,便可安住。坐在几前读书写字,前后左右皆有空地,都可安放书卷纸张,等于一大书桌……”后边还有“清疏有致”,“凭窗看山”,“要一壶清茶来吃”,云云,总之是人与物相宜,心里边有一种特别深的如意。至于所说的那种一张小几放在窗下,在奈良时,我在志贺直哉的旧居也有体会到。旧居倒是不小,但二楼的书斋六个席子,总不算大吧,志贺直哉最终在那里完成了《暗夜行路》的写作。书几矮,窗台也矮,坐下来,越过窗户看到庭院草木扶疏,心中就感到非常地安宁。

 

彦根市民会馆有常年日语班,周三晚间开课,一节九十分钟,由留学生居间介绍,我半道插班进去上了六节课,十一月中旬教室依旧例关门,因为大雪来了,我也借此机会在家考炉火取暖猫冬。炉火是我想象的啦,我还想象到了炉火里的妖怪。专门指派给我的老师姓木村,第一次见到她时,桌角放个新摘的红柿子,她把它推给我,并且说:かき另一堂课,木村老师带一本幼儿读物来给我,我不知深浅,很高兴能把“你想去哪里”“我打算去车站”甩在一边,开始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日文彩色绘本阅读。绊绊磕磕地读不成句子,木村也不怎么加以纠正,而我不等翻过两页,后背衬衫已被汗湿透。有个词一下子就将我绊倒在地,那就是妖怪,我就是不能明白平假名ようかい是什么意思,无论当时木村怎么说“很久以前,有个老爷爷和老奶奶,”这我能明白;到了夜晚他们熄了灯睡觉,院子里的碾子、石头就开始活动了,厨房的矮锅,勺子,水壶也活动起来,这些我就是半明白半糊涂了,全部平假名,或者说,全部是声音,我一进去就迷路不辨所以的声音,每个声音里都住着个妖怪,他们在夜里跑出来,打算想做什么呢。然后我就停住,是下课的时间到了,不下课我也是既紧张又沮丧难以为继。绘本画风很朴素,语言也是,这朴素是要把妖怪视为寻常,完全除去了把自己的脑袋砍掉又托着它到处乱跑的那股惊悚,所以面对妖怪,我心里边倒十分地平和,没什么惊异。语言使成年人退回到了幼儿,这事儿想想也应该有几分生气,可是我没有,至少一半是没有。我不能在所有的世界里都做大人,不做大人就有可能继续生长。一想到那些碾子、石头,勺子、水壶,屋瓦和地炉,这些东西每个都实实在在,可见可触,每个里边都住着个妖怪,半夜里乱跑,就觉得要笑出来,只是当时太紧张了,故事的情节几乎没留下太深的印象。有时候我也幻想,应该是油灯里也有个妖怪,被熄灭了还能从玻璃灯罩里跑出来,在暗夜里飞行。而后也一直后悔不迭,当时没把绘本名字抄下来,匆忙地下课了,一次次鞠躬辞别表达不尽的谢意,然后就又一次出了远门。

 

 

 

(此文刊发于《散文》2016年8月号)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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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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