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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读《惜别》 :“在忧伤之谷,展开双翼”

 

赵冬妮

 

读《惜别》已将近一年。去年8月底,止庵到大连做讲座,那时他的《惜别》刚刚问世,而讲座的题目却是“张爱玲的残酷之美”。那时我已读过他的新作,仿佛这世上到处弥漫着无法冲破的哀痛,讲座在我个人来说,当然也不例外。然后有那么多的琐事要去做,今年入夏后,我抽空给母亲织了毛衣,两手忙碌脑子闲下来,想起《惜别》中止庵的母亲,老人家独坐沙发上,织着毛衣,还结出很多的花样,而我只是推平针。一针一线中,凌乱地想了很多,甚至一度想止庵母亲内心的最深处,是不是想给儿女留下一些最日常最伸手可触的东西呢?比如说我织毛衣,线选的是烟灰色马海毛,灰一直为母亲所偏好,马海毛则是我自己的心思,老年人穿着不沉不会累,主要是织了就一茬烂,甭指望拆线再织,有一天母亲不在了,我可以继续穿下去,这留有母亲气息的衣服,哪怕是破了,也会长久地陪伴我,直到生命结束。止庵说:感同身受。这四个字,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。有时我们设身处地,有时走上很久的路,会瞬间回过味来,对曾经的存在一一体认。感同身受,对很多人来说,它有一片坚固的阴影,并不是绝对地敞开;而对极少数人,会有着不同。

 

再读一部书,也有过来人的意思,就像说死,是“过去了”,不再复返。我庆幸我游荡了一圈,还能回来,回到去年的这段时光,深夜青灯,一字字读《惜别》,书中一笔笔生离死别,仍旧在那里,在我却全部是重逢。生死大事,也是因止庵的这部书,被推到了眼前,变得清晰而切身。生要怎样地生,死要怎样来待,全都成了问题,在生活中很多细小的事情上会随时发生,随时突显出来,有时甚至会很锥心。而过去,这些问题仿佛是隐藏着的,就像水草,知道它们在,在深海中晃动,却不明晰,不真切,也不愿去打捞,总之常常是被搁置了起来。我这一生都在读书,没少为生生死死伤痛,也没少感到人生到头来的大荒凉,像年轻时读海明威,读《在印第安营地》,丈夫因受不了妻子生孩子的痛苦而自杀,小尼克跟随做医生的父亲出诊,在回家的路上,尼克问他干嘛要自杀呀爸爸,之后仍满头困惑,追问下去:“死,难不难?爸爸?”读到这里,牙齿都会禁不住打颤;像《平家物语》,什么时候翻开,都是一次人生的彻底的被放逐;就算止庵的文集,也读过不少,其中有冠题为“生死问题”的文章,也有他的父亲沙鸥,临终前病榻上吃力地口述组诗的情景,走进去就是陷落,沉郁难拔。

 

而《惜别》,写了母亲由生而死,写了生离死别,这过程,止庵在母亲那无一遗漏地领受过来,又用两年时间写下,作为读者读着,一处生死,几重哀伤,也真可以说是“一寸一寸”的了。五个章节的标题,笔锋直指存在和不存在,亦即生与死:“存在与不存在”,“曾经存在”,“在死者”,“不存在之后的存在”,“向死而生”,这当然是对生命生存的哲学思考,也是对于生死问题的沉痛叩问。可以想到的是,再读也有回望的性质,也是已经站在了一个过来人的终点上,是一个折返动作。但超然物外并不总是发生,初读时的击中感同样还会遭遇,有备而来的盔甲可能只是想象之物。尤其是走进书的后半部,在死者,生死一线,不再此在,无家可归,在这条窄路上,每行进一步都是新生出来的绝望,都是痛的。母亲生病后,止庵不止一次对母亲讲:“感同身受”,是说母亲所遭受的一切,艰难,希望,挣扎,痛苦,绝望,漫长,在儿子那里一丝一毫都不少,都蚀骨锥心。而所有这些,对病痛在身的母亲,又如何能够一一细说,只是化为一句感同身受,使母亲懂得什么也在他那里同时发生着。感同身受,是不是也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确认呢?因为我们知道,在死亡这件事上,所有的生命体验其实都是个体的,都是孤立无援的,绝无彼此丝丝入扣的可能,被感受对象和感受者,尽管同一份痛苦,到底还是无可比。止庵也说:“一个人的死只能独自面对”,“生死之间的痛苦他人无法分担。”这是无奈,非常残酷。这是天道,只能顺受。后来我总是想着一个词:“在侧”之痛。因为海德格尔曾经说,“我们并不在本然意义上经历他人的死亡过程,我们最多不过是在侧。”保罗策兰也在此处做了标志,他是出于诗歌中的对话或相遇的思考么?在“在死”这里,对话或者相遇,正是一件大难事。而我作为读者,则是在侧之在侧,感同身受,几乎是不敢说了。

 

但止庵还是说,感同身受。去年夏天的讲座,他讲张爱玲,特别引述了小说《花雕》和《留情》中的话,虽没提感同身受,但的的确确还是在讲这四个字。其中有一句是:“米先生仰脸看着虹,想起他的妻快死了,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。……米先生看着虹,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。”这份疼惜,是千真万确的。感同身受,其实就是在她那里的最终相遇,在她那里,活着或者死去,存在或者不存在。这些年读止庵,已熟悉他说过的两个视点,人间视点和天上视点,这在张爱玲的作品中都同时存在,止庵在讲座中旧话重提,我是座中人,则不难体会出内里的深意和伤痛。至亲至爱的人,眼看着“一寸一寸地死去了,”然后“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。”没有比这更一致的生死存亡了。这不知是悲哀还是不悲哀的本质。且不说写作,仅仅是存在,那疼惜已满是人间的温度。所谓人间视点,是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往外看,是紧贴着人间,说出人间的话语,从这种意义上来说,感同身受又最为可能,甚至是我们行走下去的根本。进而也可以悉晓“惜别”二字的份量,本身有多么彻骨,又是多么阔大深沉的悲悯。

 

《惜别》的写作,也尽是人间视点。书中大量引用了母亲的日记、书信,写了母亲生前的日常生活,养花,编织,读书,看DVD谈论电影,给女儿写信又跑邮局寄信,这些原貌直接呈现出来。止庵努力地用人间视点看母亲曾有过的人生,看那些小事在母亲笔下细致地被描述,那些普通事,寻常物,一个杯子“外壁印满小蔷薇花”,当隔过生死来看时,便有了特别的价值,至少通过这一层面,尚可把握到的,是生命有值得一过的意义。特别是母亲病中的文字,在阅读中来得尤为直接,纯粹的生命体验触手可及。在止庵自己的文字里,也是平铺直叙,不事渲染,这里有着克制,有着隐忍,更有着向死而生的悲悯。说回到止庵母亲,她的曾经存在,无论平凡或不平凡,是觉得从没见过比她对生活更热爱的女人,那么美,尽管止庵一再强调母亲不过是个普通又普通的人,而我却一次比一次深切地接近了她的精致她的美、高贵和自尊。也因为如此,如此美好生命的最终被打碎,便要格外心生疼痛。 怎么办呢,当然结局是必然的,而想到桑塔格在癌症中心接受化疗时写过一句:“在忧伤之谷,展开双翼”,虚无中仿佛又握到了些什么,比如说惜别。惜是疼惜,是珍爱,是在河梁的迟迟不肯转身。其实《惜别》也就是,在忧伤之谷,展开双翼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5730日于大连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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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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