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色彩陶斯

        赵冬妮

 

从地理上看,陶斯很小。去陶斯吧。要去的是陶斯,及其北部的印第安人居留地Pueblo。一片沙漠有这两处醒目之地,跋涉者便也可以暂且栖身。其实这栖身的历史很早,在二十世纪初,两个纽约画家的四轮马车坏在途中,直至傍晚,车轮修好,人留了下来,并成立一个艺术家协会,于是才有了今天的陶斯。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北部的陶斯,早期的主人是印第安人,之后是西班牙人,盎格鲁人,三支文化血脉经过了长时间的接触、交战、后退、交融,最后扎下根来,于是才有了今天的陶斯。一眼望去,陶斯是泥土的黄色,秋日,阳光穿过透明的天空倾泻下来,落在这片土黄色上,为柔和的色彩融化掉;而某个角落里,还在生长着一小块闪亮的暗蓝。这是陶斯的细节,细节上的色彩能看出更丰富的肌理,甚至触摸到它一根根历史的脉络。

黄色泥土   其实在我看来,陶斯只是个小镇,它规模小,一个小广场,一条主街,其余几条小街道。它的灿烂之处是街道,是街道两旁的房屋,泥砖屋。Adobe,泥砖屋,这在陶斯是个无法躲避的词,整个陶斯就是泥砖屋砌成的。陶斯几乎是纽约的反面,没高楼大厦,没水泥钢筋,泥砖屋是当地唯一允许建筑的房屋样式。没有硬线条的陶斯,柔和的陶斯,这便是泥砖屋,是陶斯的色彩。泥砖屋每个墙角、每个边缘都是圆的,上下左右,正面墙与侧墙相接处同样是九十度,但这个直角被抹平为圆,smooth,似乎只有借助这个英文词,才有可能把全部的意思包含进来。没一个锐角,没一道锋利,而是流畅的韵律,——上帝造人,用的是手和泥土,陶斯也是如此,用手和泥土抹去了尖锐,只留下柔软与醇和,让心灵去亲近。在喧嚣的时代里,泥砖屋独自守着自己的时间节奏,甚至在静止中,它睡着了,又静静地呼吸,再激烈的情感也会缓和下来,再躁动的灵魂也会安宁,静静地,我从内部归于泥土。

泥砖在中国北方并不罕见。我小时候院子里每到秋天都有人家做泥砖,泥是就地取材,再剁出寸长的稻草,掺进稀泥里,之后脱成泥坯,用来盖仓房,储存杂物。陶斯泥砖屋无外乎也是这样建成,十六世纪初,早期西班牙人初到陶斯,也是用木模板脱坯,然后泥坯在太阳下爆晒干燥,再砌成墙体,最后在墙面上抹上石膏灰和泥土。当然陶斯的泥砖屋更精致,色调也更独特。陶斯泥土色彩极为丰富,土黄色,橘黄色,黄灰色,米色,棕色,生赫,甚至粉红色,不下二十余种颜色,全部生于泥土。柔和的陶斯,暖色调的陶斯,同样生于泥土。在一家印第安博物馆,我看到十几种颜色的泥土,一种种装在一个个小瓷碟里,是从最古老的时代就开始使用的颜色,土质多种多样,色味亦有微妙变化。当然陶斯泥砖屋色彩用得审慎,多是土黄色生褐色,偶而一座粉红色泥砖屋立在眼前,会叫人不觉停下脚步,惊呆在那里。

想要深入陶斯的泥砖屋,就不能不和Pueblo联系起来。Pueblo,这个词曾经很困扰我。我第一次读到的中文,普韦布洛,在《科罗拉多河探险记》中反复出现,有时称普韦布洛阶梯式平顶房,有时称普韦布洛村镇,有时又是普韦布洛印第安人。一个如此百搭摇曳的词,在我启程去美国之前反复遇到,然而直至身处陶斯,与Pueblo面对面,我还是没能即刻把普韦布洛与Pueblo连在一起。在陶斯的Pueblo,我为这个词很犯迷糊。后来我猜想,历史上的情景很可能是这样的:在十六世纪,西班牙人第一次来到科罗拉多河流域,他们看到了一个村子,一群印第安人就住在由泥砖和岩石筑屋的村子里,于是有人指着它说:PueblosPueblo,是西班牙语么?是西班牙语里的town?我猜想,或许是西班牙人给他们眼里的土著所做的命名:建造Pueblo村落的印第安人,被称作Pueblos印第安人。不过也有一种说法,是土著印第安人以Pueblo称呼自己,意思是“the people”。总之Pueblo这个词一直延续下来,并在今天的美国西南部遍地开花。《科罗拉多河探险记》的作者曾说,“普韦布洛印第安人部落分布很广,远远超出科罗拉多河流经的区域。”十九世纪末,西南盆地和高原地带,到处可以见到普韦布洛印第安各部落的居住地。各个普韦布洛部落有各自的语言,Pueblo到底出自哪种语言,的确是他们自己也弄不懂的。新墨西哥州共有19个普韦布洛,陶斯Pueblo,或陶斯普韦布洛,是最北部的一个,现在,它是作为一处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的保留地而存在的,像我这样的过客,来去匆匆,所碰触到的其实也只是一点点。

一条小河从陶斯普韦布洛中间穿过,河两岸一边一座建筑群。朝河北岸望去,满眼是普韦布洛阶梯式平顶房,再远处就是陶斯圣山。平顶房房上叠房,三层,也有四层,阶梯式层层向后缩进,留出前面屋顶作为平台,平台下是住房,由此形成阶梯式排屋。家家户户连成一体,屋顶是印第安人家生活的场所。这是普韦布洛印第安最传统的建筑模式,筑墙材料同样是泥砖,由黏土、泥浆、沙子和稻草制成。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相信泥土是有生命的,人与泥土有着神圣的关系。普韦布洛另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——陶器,也同样源自泥土,很早很早之前,女人就用泥土烧陶,在她们的灵魂里,有个年老的女性的泥土神,泥土是由她来掌管的,每次取土之前,女人就会向泥土女神发出祈求:如同你将吃掉我们,你也将喂养我们,覆盖我们,因此请不要藏起来。这有如诗歌,很容易叫我想起了“生于泥土,必将归于泥土”。Adobe,泥砖屋,我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一直喜爱这泥土的颜色,土黄色,它使我有一种回到根脉的感觉,深厚的,温暖的,朴素的,可以生长的,可以归去的。如同你将吃掉我们——我屈服于这声音里的坦然,归顺,屈服于这对于死亡的解释。

Pueblos   陶斯普韦布洛主要建筑已历经五百多年。小河南岸则只是泥砖屋,房屋之间留有过道,有些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站在梯上修补房屋,墙面泥土剥落,露出里边的泥砖,他们抹上新泥,取的是脚下同一颜色的泥土。在陶斯普韦布洛村口,一面墙上贴有英文介绍,说现在有1900人住在普韦布洛印第安保留地上,但常住人口的也只有150,留在这里的普韦布洛印第安人,要求过没有电也没有水的生活,要求过原住民的生活。说是这样说,聚集成群的房屋错落有致中带着喧嚣,但越是深入进去,触摸到的沉寂就越深厚,房屋里几乎没有人,没有声响。最喧嚣的寂静,最寂静的喧嚣。全都可以听听。我看过普韦布洛百年前老照片,拍摄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,看起来那时的陶斯普韦布洛似乎更有活的气息,人们穿着也更有意思,一个普韦布洛男子穿欧式衬衫,系着领带,同时他会身披一件普韦布洛传统的毛毯;在一个节庆日,一家三口印第安装束,母亲头披印第安薄毯,下身是只有在普韦布洛特别的仪式场所才穿的白色鹿皮裤,而格外叫我注目的,是他们膝下的胖女孩怀里抱着个洋娃娃。

这样的一些照片只能告诉人们,这是过去的一个瞬间。曾经的生活印迹。站在陶斯普韦布洛泥砖屋之间的窄道上,并看不到这样一些人,这样一些矛盾纠结的装束。时间之河冲淡一切,融合有时就是失去。对于这失去,你却难说对错。那些抹墙面的工人,站在屋顶在木梁上添加泥砖的工人,一律是身着短袖白色T恤,或是短袖迷彩服,应我的请求,他们很高兴地由我拍下他们,也许百年之后,看到这照片的人还会认为,这就是普韦布洛。Pueblo是一个词,也是一种连续。人所处的背景,泥砖屋,普韦布洛阶梯式平顶房,留了下来,也是种连续。这种连续,是不是多少减免了人的碎片化?其实人就是处于碎片之中的。语言,甚至一个单词,都会把我们包裹起来,也会是种拯救。

早期的普韦布洛阶梯式平顶房没有门窗,进出全靠木梯,房顶上留有出入口,上下经由木梯。现在这些房屋全开了门窗,并涂成了蓝色,门上也都挂有一把圆锁。在博物馆,我读到一个印第安老妇人的话:“我现在重孙辈有三十四人,重重孙辈十九个人,我自己的孙子辈有十二个。”我想她是一颗粗壮的玉米,结满了饱满的穗。而陶斯Pueblo到处冷清,人都哪儿去了?有几家售卖传统手工艺品,门或闭或开。一户窗外,丢着半人高的大煤气罐,突然撞到我们现代社会的元素符号,着实叫人吃惊不小,同时也很快就泰然处之,无论煤气罐与房屋怎样地不协,毕竟嗅到的是具体实在的日常生活气息。无论多么刻意地保留,门窗已经开启,出来进去完全可以不经过梯子。一家门前摆放着五面待售的传统皮鼓,没有拍打的手,鼓声从遥远的祖先开始,祈祷,感恩,求雨,玉米舞,全都是Pueblo灵魂的鼓点。

木梯子  泥砖屋,普韦布洛阶梯式平顶房,是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的,也混杂了西班牙元素。之前我在马图尼斯普林悬崖居所,之后在查科印第安遗址(那里有600多个房间),在弗德台地悬崖居所(那里有200多个房间),看到的房屋都更为纯粹一些,更是绝对的普韦布洛,没有丝毫的异域色彩。这样的居所和遗址星罗棋布,离陶斯并不十分远,隔过一段空间的距离,向世人说明普韦布洛最原初的样子。房屋以坚固的岩石和泥砖做墙,屋顶覆盖上木材干草泥土。悬崖居所一律朝南,冬天有着很好的阳光。岩石间用泥浆勾缝,墙内外都以泥抹面,没有门窗,到处可见木梯。我曾拍过一个最美的梯子,那是在查科遗址,沿着梯子我下到一个圆形的地下屋,印第安人在那里举行宗教仪式。我在其中转着。一切事物都在一个神圣的圆圈内,四季运行在一个圆圈里,人也同样,我的孩子跳我跳过的舞蹈,我唱过的歌还在唱。在普韦布洛遗址,有太多大小不一的圆形的活动场所,它们被叫作“KIVA”,我下去的那个KIVA不大,仅容纳十多个人。木梯很美,一头搭在入口处,金色的阳光从上面射进来,深棕色的圆木整个地被照亮了。我用相机拍它,一个美国人在另一侧拍,显然我们被它迷住了。一度我们同时放下相机,不觉相视而笑。在陶斯普韦布洛,也随处可遇各种各样的梯子。正在使用的,被丢弃的。在新墨西哥州,见过了太多的木梯,一直想着那些木梯。也一直在找一幅画,那是二十世纪美国著名女画家乔治亚.奥基夫的油画,名为《通往月亮之梯》(Latter to the Moon)。奥基夫后半生几乎是在陶斯度过,她画陶斯的山,陶斯的教堂与房屋,在她晚年,1958年,视力已经很差的时候,还画了一个乳白色的木梯,悬浮在蓝灰色的半空中,半个白月亮挂在天边,画的最下边是一道蓝黑色的平坦山脉。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纯净的精神世界,一个正在飞升的梯子把我引向天空中的月亮。

陶斯蓝调  陶斯泥砖屋是土黄色的,普韦布洛阶梯式平顶房是土黄色的。普韦布洛阶梯式平顶房后来才有了门窗,门窗上有了蓝色,各种各样的蓝。我想这里有早期西班牙人带来的蓝,有盎格鲁美洲人带来的蓝,也有普韦布洛印第安自己的蓝,因此这是多么响亮的蓝。早期西班牙人来到陶斯,先是传教士建教堂,建筑主体就地取材采用泥砖,而在木梁上则增加了西班牙绘画和雕刻元素,一些侧廊下的木梁,可以看到很多雕刻的装饰性图案,玫瑰花饰,涡旋状的图案,简单而优雅。西班牙人还带来了马和羊,带来了小麦,带来了烤炉的制作和使用。在建筑上,盎格鲁人给陶斯带来了什么呢?一定有蓝色。英国新娘的嫁妆要求是:一些旧的,一些新的,/一些借来的,一些蓝色。总之,在陶斯,在陶斯普韦布洛,所看到的门和窗框都是蓝色,这已成为陶斯甚至整个新墨西哥州建筑的风格和传统。有普鲁士蓝,钴蓝,天蓝,灰蓝,也有蓝绿调和成的钴绿,有的甚至走向变异,成为纯粹的绿。各层次的蓝,含义深广的蓝。这些蓝门窗衬在土黄色的背景上,鲜亮抢眼。这些有装饰性的蓝色,最原始的意图则是为了避邪,为保护家庭不受恶魔的侵害。蓝色被视作为一种神圣的颜色,保护色,凯尔特人用菘蓝将脸染蓝来吓唬敌人,陶斯和普韦布洛把蓝涂在泥砖屋的门上,窗框上,甚至房顶上,为的是挡住“邪恶之眼”。

20世纪初加拿大博物学家西顿那里,我读到过他在北美荒野考察时的一段对话,那是他遇到的一个印第安女人,聊天时他问她的小屋在哪里,“小屋!”她愤愤地说,彷佛受了委屈:“我可不是住小屋。我知道印第安人怎么过日子。我知道混血怎么过日子。我也知道白人怎么过日子。我像白人一样过日子。我住在房子里,我的门都是刷成蓝色的。”西顿去看了她的“房子”,门的确漆成了蓝色,西顿说,那是“灿烂的天蓝色”。可见,这个蓝更是异域的,更是白人的,可见这个蓝怎样地漆上了普韦布洛的门窗。今天在陶斯,到处都是明丽灿烂的天蓝色呵,那个印第安女人哪儿去了?

蓝色是天空,蓝色是远方。更是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的歌谣。蓝云朵。蓝玉米。蓝蝴蝶。蓝玉米给生物,白玉米给神。玉米是普韦布洛的粮食,普韦布洛祈雨时跳玉米舞。特别是宝石蓝,那种来自绿松石上的宝石蓝色,在门窗上用得满满,用得激情四溢。在陶斯一家博物馆,有个小展厅绿松石坐满了每个角落,全是些首饰,项链,戒指,手镯,发簪,还有十字架,饱满而深邃的宝石蓝色,放慢了节奏,在Pueblo灵魂的深河里流淌。绿松石是天空的一块,是从天空落到地球上的,普韦布洛把它举过头顶,献向神灵;普韦布洛用它装饰自己的肉体,装饰肉体居所的门窗。甚至这家博物馆,十几个展厅以123阿拉伯数字标出,色彩也是绿松石色,镶在栗色门框上。一一看过,心里不觉惊异于这细节深处的灵魂,灵魂深处绽开的蓝色花朵。可是只要后退一步,退到陶斯普韦布洛,退到泥砖屋,从泥砖屋屋顶望过去,看到的透明的蓝就是天空,而门窗上的宝石蓝色却很近,近在指尖。

在陶斯米利森特.罗杰博物馆,有一小幅油画题名为《小酒馆的蓝门》,18*24,售价1400美元。酒馆小得不能再小,一扇窄门,小窗正方形窗框中间打个十字,门窗颜色是钴蓝,四周墙面是土黄色,阳光照在上面,树叶阴影浓重,落在另外房屋的墙脚上,以及门前的一截土路上。阳光强烈,也是被阴影反衬出来的。这是陶斯的画,这是现代人的灵魂——一个独特的群体,把对阳光和对古老生活探寻的印记用色彩细腻地表达出来。我拍下这油画,喜欢它粗粝的笔触中有一种深刻的内在体验。你可以说:这就是陶斯。色彩,光线,质地,时间,全部是陶斯的。陶斯以艺术家集聚而闻名,走在陶斯市中心,这类画作并不鲜见,街道两边一家挨一家的画家工作室,橱窗里的画深蓝浅黄花团锦簇,直扑鼻息。蓝黄相衬,对比强烈。这俩原色没一点血缘关系,却用得如此唇齿相依。原色是纯粹的,你中无我,我中无你,画家们决绝的并置省掉了中间色的过渡,这是击中我的一笔。很多画作敷大色块,有种天然的稳定感,和宁静感。相反的是梵高,我想起他那种波动着的急促弯曲的线条带给人的不安和灼痛。

陶斯,英文写作TAOS,印第安语,意即红柳。也是有颜色的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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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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